对于中国电影来说，张艺谋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创造了中国电影很多个“第一”：第一位在三大电影节斩获最高奖的第五代导演，第一位拿下戛纳评委会大奖的第五代导演，第一位两次获得金狮奖的第五代导演。两座金狮奖，一座金熊奖，一座戛纳评委会大奖，一座柏林评委会大奖，在把中国电影带入国际影坛的同时，也奠定了张艺谋电影在中国乃至世界上的地位。

时光荏苒，再见已是暮年，4月2日，是张艺谋导演的71岁生日，再过不久他的电影新作《悬崖之上》也将登录大银幕与观众见面，借此生日的契机，带大家回顾一下张艺谋导演从影40年以来的创新与突破，祝愿壮心不已，依旧在“求变”的导演：生日快乐！

1978年，27岁的张艺谋考入了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后来，法国《电影手册》评论张艺谋进入学院学习这件事“影响了电影史的进程”（《电影手册》评选20世纪电影史上100件大事，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入学是其中之一），足见张艺谋的艺术成就在国际上有着深远的影响力。

前期：“原始情调”不断调和

由于特殊的历史洗礼与人生境遇，第五代导演的成名作，基本上是改革开放时代背景下的文化反思和文化意识的觉醒。张艺谋是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他早期的作品多改编自名家小说，具有鲜明的反思、颠覆与个性解放气质，刷新了中国电影的面貌，以其独特的民族性赢得了世界性荣誉。同时，他的作品也改变了新中国建国以来的电影美学传统，从宣扬集体主义变得更关注个体感受，对人的身体、两性与理性的启蒙十分推崇，颇有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的特征。

这种关注个体感受，推崇人的身体、两性与理性的启蒙内容，反映在张艺谋早期的电影中，就是人们看到的充满“野性”的场景，最典型的当属于《红高粱》中饱含着爆发力的青杀口高粱地，从颠轿，到遇到土匪之后高粱地里的激情戏，无不充斥着来自于古老中国的原始生命力。后来进入到酒窖后，一群赤裸大汉喝着酒、高唱着“一人能走青杀口”，与前面发生在青杀口遇到土匪的情节产生了呼应，中国酒文化中的野性与不羁被张艺谋捕捉到。王一川教授将这称之为“原始情调”，他将这个概念阐释为“现代艺术中通过特定的话语结构而呈现的富有特色的原始生活氛围”。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可以理解为，张艺谋以现代性的手法，对中国的生活进行了重构，带有鲜明的个人艺术特征和明确的个体文化解读。

影片《红高粱》纪念海报

张艺谋是多变的，同样的“原始情调”，在不同的作品中有不同的态度。在《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中则表现为一种否定，与悲剧性相连在一起。几部作品中，无一例外的都将男性权力作为女性身体的对立面，《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点灯、点长明灯、封灯等种种仪式性的行为形成密不透风的网。颂莲初进大院，经过通道拜见三位姨太太，通道细长狭窄，暗含着大院空间权利格局的错综复杂与不平衡。伴随着“欲望”与“空间权利”的争斗，颂莲疯于“牢笼”中 。在这样的镜像世界中，身体和空间相互切合，与现实中幽闭阴暗的空间互相映照，同时也映照出人物心灵凋敝的精神世界。这里采用的空间叙事方式和《菊豆》一脉相承。《菊豆》将原小说中的北方油坊改为南方徽派建筑中的染坊，徽派建筑风格的青瓦白墙、沉重的大门都是“空间禁锢”的表达，再通过染坊中铺天盖地的布料，塑造了一个六面封闭的空间，女性角色在其中是被禁锢的存在。

1992年之后，中国的社会风气进一步开放，社会的变革降临到个体身上，这时候再以之前的叙事风格来创作电影作品，明显无法与大环境相匹配，于是张艺谋的作品一改以往浓墨重彩的表现主义路线，转而致力于雕刻细节的真实、记录时代的体征，具有自然主义的纪实风格。这一时期的电影中，有《有话好好说》(1997)、《我的父亲母亲》 (1999)、《幸福时光》(2000)等，把视角放在当代中国的乡村与城市中，游弋在想象与现实之间专注地捕捉人物的内心世界，或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剧特色，或散发出唯美的浪漫主义气息。

张艺谋以现代艺术的空间结构形式，将古老的中国呈现给西方世界，随着时间线的向前推进，其前期作品序列呈现出“崇尚-否定-调和”三种不同的态度变化。可以看出，张艺谋的作品并非是固化的、一成不变的，而是发展的、时常变动的。张艺谋本人，也在尝试着用新的形式，不断丰富自我的美学系统，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美学风格。

中期：用视觉奇观拥抱商业大片

进入 20 世纪 90 年代，由于电视和大众文化的兴起，美国好莱坞大片的强势竞争，国产电影观众数量锐减，中国电影进入寒冬。危急之中，中国电影开始自上而下推动“院线制” 改革。在“院线制”改革推行过程中，中国电影产业在阵痛中艰难的探索前行，就在这场中国电影的历史性焦虑中，张艺谋2002年的影片《英雄》，吹散了“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沉闷空气，给中国电影产业注入了新的自信与勇气。

影片《英雄》剧照

张艺谋曾说过：“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求变，不辞辛苦地反复求变，增强自己的弹性和张力。”或许正是因为坚持不断地求变，让他成为了第五代导演中第一批拥抱商业化浪潮的人。

在2004年出版的原北京电影学院张会军院长的著作《与张艺谋对话》中，张艺谋说：“因为进入下一世纪，消费文化占主流这谁都知道……必须结合消费文化的特点，结合观赏性和娱乐性的特点。然后，再有的放矢地融入你要表达的思想含义、思想层面，或者，提高人的情感品味。你把这些糅合在一起，通过消费文化的渠道和操作方式，来反复地给观众提高，这样好的影片，它就能改变、改善、提高和洗涤我们这个民族那种精神品位的东西”。这一时期张艺谋的作品基调在“崇尚”与“否定”之间，更加“调和”。

而张艺谋的商业化，就在他所塑造的视觉奇观和娱乐化的调和中。《电影评介》2018年第8期《正反两论商业符码下的张艺谋电影》中说：“商业片是通俗的艺术，好莱坞的电影是通俗的艺术外包装，包括‘爱情’‘战争’等，电影的目的是刺激，以镜头刺激消费”。在张艺谋和张伟平搭档合作的那几年，张艺谋带着他独特的电影美学风格，用大场面、立体声响、高科技等多种方式打造宏伟的视觉奇观和刺激的视听效果，再叠加名演员的号召力，多方因素调动票房转化。《英雄》中飘逸的打斗场面、《十面埋伏》中五彩斑斓的舞蹈场景，这些由色彩营造的瑰丽的视觉奇观，带给观众极大的视听享受，兼具了“塑造奇观”和“美学表达”的两重功能。

影片《十面埋伏》舞蹈场景

《英雄》超出了传统的艺术创作范畴，完全颠覆了人们对张艺谋的既定印象。从电影空间叙事的维度来看，《英雄》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视听盛宴，漫天箭雨中的剑之狂舞、迷蒙烟波上的剑之哀歌，金色银杏林子里的剑之翩跹等等，极尽形式华美之至，并且分别以红色、青色、白色等不同色彩参与了叙事。

影片《英雄》剧照

《当代电影》刊文《从“审美蕴藉”到“审美惊奇”—张艺谋电影的叙事形态分析》一文中评价：“《英雄》的叙事风格绝对是观众始料未及的，这位超级英雄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礼赞。观众深受震撼的同时，如潮的批评如影随形、至今不绝于耳。有论者甚至将《英雄》《十面埋伏》等视为‘优美的动画与零碎的故事’。其实，批评是苍白的，大有文不对题的嫌疑，无非是艺术观念的差异与‘期待视野’的落空，批评者大都没有注意到当时中国电影的现实困境。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英雄》实不失为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为中国电影产业的转型做出了不可否认的贡献。”

《英雄》《十面埋伏》在北美的发行分别由米拉麦克斯影业和索尼经典承担，并代表中国电影冲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等多个奖项。两部影片在北美烂番茄网站上新鲜度分别为94%、87%，反响相当不错。其中《英雄》更是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04全球十大佳片之首，在好莱坞引发了“中国热”，让美国人看到了中国电影的新变化。

后期：回归表达

在《满城尽带黄金甲》之后，张艺谋又拍摄了《归来》《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一秒钟》，回归了文本表达。

早期的张艺谋在不断“调和”中，寻求自我观念的平衡。而在经历了商业化浪潮之后，回归电影文本的张艺谋，对于拿捏这种微妙的平衡显得更为纯熟。

《电影评介》的文章《回顾当代中国商业大片的发展——以张艺谋作品为例》中将这种转变称之为“理性的回归”。而《当代电影》在《从<归来>看张艺谋电影的回归与创新》中评价“我们看到了熟悉的张艺谋，看到了他身上的倔强和个性，看到了他对艺术电影的坚持与不懈探索。”

2010年的《山楂树之恋》，可以视为张艺谋真正的回归。相比于21世纪头十年的张艺谋电影，本片不论从形式还是内容，都做了减法。张艺谋惯于在他的电影中使用色彩绮丽的造型来烘托电影的气氛，增强视觉效果，色彩强烈更是他电影的主要特点。然而在《山楂树之恋》中他却一改以前影片竭尽所能渲染的做法，做起了减法，用近乎平淡的语言讲起了故事。“通常我是很强化视觉、注重形式感的，喜欢尝试比较夸张的东西。而拍《山楂树之恋》，我跟自己说要静下来，并且要自信。”张艺谋说，拍《山楂树之恋》就是希望拍一个返璞归真、娓娓道来的类型，“希望传递一种久违了的纯真”。

影片《山楂树之恋》剧照

之后，张艺谋又拍摄了《归来》，这一次张艺谋完全抛弃了擅长的色彩叙事，用生活的本真创造质感。相对于前面几部作品的浓墨重彩，《归来》完全体现了对现实的尊重和担当。这在当今中国电影的大环境下，显得难能可贵。张艺谋的电影回归了内容的个性化表达。

之后，张艺谋的作品在时间线上呈现出个体表达与商业属性交叉的特征，风格更为灵活多变，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艺术与商业齐头并进。《归来》《一秒钟》重新审视“文革”大背景下的个人叙事；《影》则是一部以“双重身份”的角度，用中国黑白水墨画视觉风格特色呈现的影片，它回归了张艺谋前期《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等片的表现主义美学。从这些改变中不难看出，张艺谋电影的“调和”不仅仅存在于早期的“崇尚”与“否定”之中，也存在于后期的“商业”与“艺术”之中。

影片《影》剧照

张艺谋近年来作品中呈现出的这种“求变”和“调和”的特质仍然在延续，他在电影题材上继续进行突破，尝试拍摄他不曾涉猎过的题材，在表现手法上也不仅仅局限于他原先最擅长的色彩叙事。接下来张艺谋还有三部即将上映的作品，《悬崖之上》《坚如磐石》以及刚刚拍摄完成的《狙击手》。这些影片从题材上看都是张艺谋“求变”下的作品，而这些作品的拍摄也让大众看到他在电影艺术上探索的脚步从未停歇。

影片《坚如磐石》剧照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艺谋在经历过商业片洗礼之后还能回归初心，不断地丰富着自己的创作风格 ，不断打破观众的欣赏定势 ，用一部部电影向大家展示他“求变”的决心。他用人生的历练和岁月的积淀为自己的每一部影片做加减法，也满足了观众们一次次的期待，而张艺谋的这种对艺术的追求和创新，在新的时代仍继续上演着。

回想他当初说过的那一席话，我们可以说，“求变”二字，张艺谋真正的做到了。